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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天天“蒋”【9月12日（星期一）篇】
天下奇物、美物，总要有人识货、有人买，才能称得上是好东西，就如同伯乐之于千里马，世无伯乐，便永远不会有千里马。
就爱Made in China
1972年，伦敦佳士得拍卖会即将拍卖一件中国元代的青花釉里红开光镂空牡丹纹盖罐。得知这一消息的日本古董收藏家坂本五郎决定孤注一掷，哪怕是卖掉自己所有藏品，哪怕是放弃自己经营的不言堂，也要拿下这一展品。所幸，他旗开得胜，以一亿八千万日元的高价拍下了元代牡丹罐，刷新了当时除绘画、宝石之外的艺术品拍卖世界最高纪录。
这拍卖会上的一声喊，就是黄金千两。
已经山千海千、阅宝无数的坂本五郎，在拍下元代牡丹罐后久久心情都无法平复。他感到自己腹部疼痛，呼吸急促，直到仰颈饮下一杯白兰地后，才总算浇灭了那团心火。
当时的日本《朝日新闻》和《每日新闻》分别以《日本人在英国以一亿八千万日元的高价买下一只罐子》和《日本真是有钱啊》为题，刊登了坂本五郎一声千两、创下最高纪录的豪举。
到了晚年，坂本五郎应《日本经济新闻》之邀出了一本自传。在自传中，自诩是“战后最勇敢的收藏家”的他，是这样定义此次豪举的意义：“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是我在1972年购下了元代牡丹罐，才触发了中国瓷器在全球的昌盛，让更多的稀珍瑰宝走进人们的视野。”
坂本五郎对中国古董的情有独钟，的确是让全球古董收藏家都喜欢上了Made in China，当然，还得是long long ago。
其实早从50年代初，坂本五郎就开始苦心钻研中国古董，曾购入南宋官窑仿古琮式瓶和中国佛教高古雕塑，其中一尊以木柱为蕊，泥塑作模，贴蘸漆麻布为胎的唐代夹纻干漆佛头像更是臻善至美，现传世的仅有7尊。
1960年，对于英文一窍不通的坂本五郎为了到海外寻求稀世珍品，果敢的说走就走，由于语言不通，闹出不少笑话，还差点儿上了一架驶向地中海的飞机。
当时能在伦敦参与拍卖会的亚洲面孔非常少，但坂本五郎凭借着“眼睛和感觉，就那么不惜一切地到海外远征了”。
在欧洲的古董商和收藏家们集体热衷于印象派绘画时，坂本五郎只钟情于中国古董，主攻陶瓷和青铜器，他认为，“只有日本人和中国人能够理解中国古董的真正价值”。
这话没错！坂本五郎在伦敦购下的嘉靖五彩鱼藻纹罐，也让他声名鹊起，其好友约翰·菲格斯爵士曾写信告诉他，自二战结束后，能登上《泰晤士报》的日本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日本首相吉田茂，另一个就是大收藏家坂本五郎。坂本也豪情的表示，自己正“逐步朝着要拥有日本乃至全世界最顶级艺术品的梦想迈进”。
在伦敦，坂本五郎还和明朝四大画家之一仇英的第十三代世孙仇焱之交过一次手，尽管已经将全部家产抵押给了银行，他也没能拍下南宋官窑青瓷花瓶，败给了仇焱之这位收藏界的知己。
坂本五郎和仇焱之之孙、苏富比亚洲区副主席及中国瓷器及工艺品部国际主管仇国仕（Nicolas Chow）也是忘年交。仇国仕评价坂本五郎是一位“独具慧眼、直觉灵敏、充满热情且坚持不懈”的大藏家，“他对艺术充满爱与热情，始终为自己保留最顶尖的艺术作品，这些珍品组成了他私人收藏的核心”。仇国仕与坂本五郎一家相交多年，尤其是2005年至2015年这十年间，仇国仕一直定期拜访坂本家。
他怎么就那么厉害
“朝着拥有日本乃至全世界最顶级艺术品的梦想迈进”——这个叫坂本五郎的日本人还真是有钱！
然而事实和我们的想象不一样。坂本五郎的出身，实在是贫困微贱且命运多舛。
1923年9月1日，他才刚出生一天，日本就发生了导致15万人丧生，200多万人无家可归的“关东大地震”。坂本五郎的母亲在一片颓垣败瓦中救出了七名子女，一家人迁往东京都八王子市投靠亲戚，艰难度日。
1936年，在小学毕业后，仅仅12岁的坂本五郎就到一家鱼干批发店当学徒，也就是童工，起早贪黑，勤勤恳恳。然而好景不长，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影响到了这家鱼干批发店，坂本五郎“失业”了，不得不自谋生路。他选择了当时门槛较低的二手衣服买卖，还时不时和美国驻日占领军搞点儿黑市交易。
也就是在做小商贩期间，坂本五郎接触到了古董旧货，觉得靠卖差价赚钱挺划算，几次倒手后，有得有失，他开始痴迷此道，真正将古董买卖作为一门学问来钻研。
然而古董不比二手衣物，还是有着相当高的门槛的。一贫如洗的坂本五郎能入此道的根本原因，就是时下流行的那句——“看人品”！
这一日，坂本五郎在八王子的旧货市场买下了一个景泰蓝花瓶和一个银质温酒壶，随后拿去东京上野的无极亭市场碰碰运气，结果在市场上没碰到一个爱好此道之人。一打听，原来当天在东京美术俱乐部有一场古董拍卖会。
东京美术俱乐部成立于1907，是一家会员制俱乐部，专门为日本第一流的古董商人服务，就连拍卖场的座位都是有着严格规定的。坂本五郎正愁没资格进去时，他的一位旧相识、那须屋茶具店老板野口淑太郎先生也来到了这里，几句交谈后，就让坂本假借那须屋店员的身份，也就是野口先生的跟班，一起进了东京美术俱乐部。可以说，这是他能迈入古董殿堂的第一步。
在东京美术俱乐部里，坂本五郎还有缘认识了很多当时著名的古董店老板，他提出以学徒的身份到店里学习，对方也欣然同意。做学徒，其实就是打杂的，店里什么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干，用眼睛和耳朵默默的观察琢磨，没有人开口教他如何鉴宝，更不存在什么口诀。
直到一天，古董店老板给了他50万日元，要他一个人去古董市场进货。50万，这在当时可是笔巨款。接过钱的坂本五郎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一种肯定，说明自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眼力，信心满满的去挑选了几件古董，等着老板来点评。然而老板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看都不看一眼，就命令他把刚买来的古董明天拿去古董市场卖掉。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坂本五郎第二天只好把前一天刚刚买回来的几件古董往外卖，结果只卖出了20多万日元，让老板无端损失了30万日元。然而老板的反应却再次出乎意料，只心平气和的说了一句话，“从明天开始，低头认真学习吧。”
回顾自己作为古董收藏家的成名之路，坂本五郎归结为，“我很荣幸拥有与人初次会面便可维持长久关系的天赋。”
讨一顶 “赝品专业户”的帽子戴
真品还是赝品，是古董收藏者永远的课题，无论新手老手，总会遇到失手的时候。但是坂本五郎相信，“若畏怯风险，那便丝毫没有在这个世界取胜的可能”，“在这个领域，‘失败是成功之母’这句格言是经得起检验的。”
中国唐三彩，世面上赝品很多，就连坂本五郎也以为自己买到的是个真品。但当他兴高采烈的把到手的唐三彩拿给老朋友看时，才在老朋友的指点下知道自己高价买得的，不过是一个制作上等的赝品。
如果他肯藏起赝品或是退货，除店家外和朋友外，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他作为成名的古董收藏商，还在唐三彩上栽了跟头。可是坂本五郎不肯，他拿着这个赝品到处请教老前辈们辨别的关键，于是整个业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买了一个赝品，并且送了他一个“赝品专业户”的绰号。
然而坂本五郎并不觉得屈辱，肯抛掉虚妄的自尊心和自负心的他，觉得自己收获颇多，知道了很多有关鉴别唐三彩的关键。他说：“一步一步前进是非常重要的，我认为搞古董要用尽一生的时间。”
还有一次，他买到了一尊非常罕见的殷商青铜器，结果发现只有盖子是真的，器体本身是仿制品。这时一个同行希望他高价转售，他将原委一五一十了告诉了同行，甚至在对方说出了“假的也认了”之后，依旧拒绝出售。
坂本五郎认为，“古董收藏家犹如拳击手，一记重拳往往并不奏效，需要不停地基础刺拳，才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有反反复复的尝试，才能成为真正的古董行家。”
倾城物也是身外物
据曾多次去过坂本五郎清幽别墅的仇国仕透露，坂本五郎的别墅立于山间，俯瞰着小田原的温泉小镇，别墅四处陈设着从世界各地搜罗来的藏品，但这些藏品未必是最贵、最难得的，而是深得他心的，非常低调、非常私人的物品。
比如那件摆放在大门口的巨大古希腊大理石脚部雕塑，是他于1960年在开罗购入，并煞费苦心地带着它游历欧洲，最后运回日本的。又比如客厅里的一幅大巴哈鱼的水墨画，是前克里夫兰美术馆馆长西蒙·里博士的作品。西蒙·里只要到日本，就会千方百计的跟坂本五郎见面，看看他最近又收藏了哪些珍品，他形容坂本“就好像阿拉丁的神灯一样”。比如那件江户时代的象牙小雕像，是他刚做古董商时在京都购的，因为发型和姿态都很像当年背着他的母亲，所以尽管价格昂贵，他还是买了下来，并且珍之重之。每当看到这尊象牙小雕像，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躺在母亲怀中的情景。
对坂本五郎人生影响最大的人物，始终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曾以一己之力，抚养七个子女成人，是非常典型也是非常传统的日本女性，每天早晨都要祭拜过神坛和佛坛再吃饭。她把这世间最淳朴、也是最简单的道理教给了坂本五郎，“五郎啊，人生在世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吃一点苦是必然的。”
1968年，坂本五郎以其母亲的名义向东京国立博物馆捐赠了十件中国商周时代的青铜器。这是日本自二战结束后最大规模的捐赠活动。
2002年，坂本五郎又将382件中国青铜器捐赠给了奈良国立博物馆。这其中还包括他以一亿八千万日元拍下的元代牡丹罐和以八千万日元拍下的元染鱼藻文壶。1969年12月至2008年3月间，坂本五郎共向台北故宫博物院捐赠了5件藏品，其中包括“半山式彩陶罐”、“唐加彩陶马”、“宋黑漆方盘”和“磁州窑系白釉瓷洗”等。他的眼力能鉴别哪些是倾城之物，他的胸怀更懂得什么是身外之物。
王国维曾经说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坂本五郎尽管没留下他对于鉴宝境界的理解，但是他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我向两位朋友请教李朝瓷器的鉴赏之道，其中一位沉思后告诉我，‘这就像是我们三人登山，发现山顶站着一位老人。我觉得这位老人是在远眺风景，你可能觉得他是在等朋友，他可能觉得老人是在寻找失物。于是我们跟老人求证，老人说，他就只是站着而已。’”
坂本五郎在东京创建的古董店名“不言堂”，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晚年，他回顾自己精彩辉煌屡创传奇的一生，却如是说道，，“如果有来生，我不会再干这一行”，“从商的道路是严峻的，其中的滋味难以言表”，“如果有来生，我想成为一枚贝壳，光干不说，重新走回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道路”。
2016年8月15日，坂本五郎老先生在东京辞世，享年92岁。“我在拍卖的惊木声中度过了50年，但我没有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2016-09-11 20:00: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