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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关,你塑的像是女娲还是妲己啊?
○许石林
陕西潼关,这个县级小城市,从前却是个文化古城。但现在,像其他大小文化古城一样,没什么文化了——什么文化化过今天的它?它对自身遭到的文化袭击有过什么抵抗?看不出来。用事实说话的话,它最近就做了一件很没文化的事,或者说它容纳了一件很没文化的事——在潼关境内的黄河岸上,一个名为女娲的大型景观塑像高高地矗立起来了。
潼关给女娲塑像,再合适不过了,相传女娲抟土造人,就在潼关这个地方。子曰三代不可徵。对上古的文化,应该做选择题,不必做考证题。我选择相信,并且无限崇敬地相信。因此,我支持给女娲(娲皇)塑像,方便人们面对偶像,敬仰膜拜。
可是,我看到的已经完工的女娲塑像的图片,很惊讶:一个袒露上身的裸女抱着个裸小孩儿。如果没人告诉我这是女娲雕像,而是一件艺术品,我会很赞赏这个雕塑的技艺。可是,说它是女娲雕像,我的确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我的湖南一个朋友看了说:这怎么能是女娲呢?这明明是妲己啊!
我当时在手机上与朋友交流,写了这样一段话,表达我的观点和心情——
此像名为女娲,可谓大逆不道!此雕像使神圣露体,与凡人毕肖,弃神去圣而逊为肉体俗形,诱人观之而生侮慢狎亵之心,是对神圣的冒渎辱犯,绝非敬仰。我不能想像我那普遍厚朴端谨的关中父老乡亲,愿意在此塑像前瞻仰,或者说全家还敢在一起合影留念。
殷鉴未远,播于关中父老之口,流行于潼关的皮影戏《闻太师显魂》中唱到,商纣王到女娲庙拜神,见圣像起凡心,粉壁墙题淫诗亵渎神明,遂致国覆身死。由此观之,此像真是个不祥之物。
其实,大道至简,自古为神圣塑像,不难,关键就在于去形象而造法相。凡人做出造福大众的功业,后人感念之,欲祀之以为神明,将其形象通过历代增饰,承载着人的愿望和价值,终成法范,使远近仰之,都能感受到庄严端肃和慈悲善爱。凡人拜观,自生崇敬无我之心。所以,据说藏传佛教僧人绘诸佛像,礼仪森严,僧人能被委托给神圣造像,即是无上荣光,但也同时儆之以背因果,即不能擅自变更,必须严格悉遵前范,毫纤不移,更不能妄为什么文艺创作,所以他们所绘圣像,虽出今人之手,而千古如一。至于有的宗教,根本不设偶像。甚至孔庙,亦仅设木主,无像。不设偶像的深意,皆因杜绝凡俗见偶像品头论足而生轻亵妄狎之念。
今潼关以旅游目的,费巨资,僭冒女娲之名塑景观巨像,不唯渎神侮圣,从传统文化角度看,实大逆不道。
这个名为女娲的雕塑,毁坏本来就所剩不多的传统文化在人心目中的遗存。传统文化于我关中,从前积累深厚,但是,近百年来,如同水土流失,越来越稀薄。即便是这样,我至今回到老家,见村人乡亲交谈,言语端庄,男女之间,不同班辈之间,可以打骂欺负,但绝不言语轻佻狎亵,他们也绝不是新文艺小说中描写的关中农民满口污言秽语。因此,想像此像一出,使本性憨直厚朴的陕西人观之,日久天长,先惊怪而后安然,继而习以为常,其心必为之所移。今日风气之坏,人心不靖,道丧文敝,精神乱离,已经是不可挽回之势,此像既是这种人心颓丧的物化,又是助长这种颓丧的力量。
根据我的观察,近三十多年来,我们陕西人普遍有一种文化自卑感,对自己身上与生俱来和后天培养起来的文化气质、风俗习惯,非常不自信,不耐烦,对学习外界的渴望非常强烈,一些标榜新异的怪力乱神,总是被陕西的同行们落后两三个节拍地跟风模仿。我看他们的东西,常常感到不好意思,觉得太笨了。“回首故乡泪不干”,今日我关中,何至于纳奸容恶,以为至宝?新文艺失体统惑人倡乱,于此已极,思之锥心。
跟风模仿,是陕西近些年的通病。这也是我一定要写这篇文字的原因——我跟雕塑家虽然不是朋友,但同在一个微群,我看他发言,暗地里称他“玻璃心”,他对人无伤害,也不夹带其他目的,有明显的艺术家气质,天真烂漫,是个很好的人。他的多位好友,恰恰是我的好友,因此我们无非就差一个见面,就也应该是朋友了。这很让我纠结,我日常为人处事,其实也是常常乡愿苟且的,并不是如同我文字中表现出的严饬端肃。但是,我担心此塑像一出,又产生旅游经济效益的话,陕西其他地方会纷纷跟风模仿——陕西可为之塑像的古圣先贤,那可太多了!因此,我才不得不写几句话,希望能以微弱的声音,做这种艺术塑像的反对者,目的不是妨碍别人发财,而是希望不要大跃进式地在不久的将来,陕西各地产生一大批光腚露乳的神圣塑像。官员越是没文化,越是对传统没有温情和敬意,越容易轻信新文艺的蛊惑,这些年,神州大地的怪建筑不都是这样来的?
“小人喻以利”,现在说上面这些话,都已经显得非常迂阔了。可我一直理解:迂是褒义词。
2016年9月29日
2016-09-29 02:3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