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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拉图斯特拉下山了,他要用他的生命之火,点燃正处于昏暗的收缩点的人们。他首先撞见了“无常”: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查拉图斯特拉为着新生命而来。他宣告: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赤子”。
——骆驼、狮子、赤子,这样三种精神变形,是一个超人或者创造者的精神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
——首先必须如骆驼承担起最重的重负,那是你的命,那是你生存的价值,那是你蜕变的必需。
——接着你还要蜕变为狮子,这是可怕的征服,是顺应规律并取得创造新价值的自由。
——你最终要成为赤子,赤子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神圣的肯定!
骆驼的精神听命于“你应”,狮子的精神发出了“我要”,赤子的精神充盈着“我是”。“你应”、“我要”、“我是”,这是一个精神蜕变的三个阶段,你在哪一个阶段?
——王育琨记
六
但是,这时候,大家的视听都集中于一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因为这时候走软索者正开始他的表演:他从一个小门出来,在软索上走着。这软索是系于两塔间,张在市场和群众上面的。当他走到软索中点的时候,小门又开了,跳出一个彩衣的丑角似的少年,这少年用迅速的步武,跟随着第一个人前进,“快点罢,跛子,”少年的可怕的声音喊着,“前进!懒骨,偷路者,灰白的面容!不要让我用脚使你发痒罢!你在软索上做什么!你是应当被关闭在塔里的;你挡阻了本领较高者的去路!”
——他每说一个字,便更迫近些。当他隔走软索者仅只一步时,便发生了那集中全场视听的事情:——这丑角鬼似地叫了一声,从那碍着路的走软索者之头上跃过。这走软索者看见敌手胜利,立刻昏乱起来:他的脚踩了空,平衡棍溜出了他的掌握;他手足乱舞地很快地倒向地下去。市场里的群众,便像大风雨时的海:他们无秩序地乱逃着,尤其是走软索者的身体将堕下的地方。
但是查拉斯图拉却很镇静的,那身体恰堕在他旁边,面目模糊,四肢不全,可是还有一丝气息。过了一会,走软索者清醒过来,他看见查拉斯图拉跪着。“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发言了,“我早就知道魔鬼会赏我一钩腿的,现在他正拖我到地狱去:你要阻止他吗?”
“朋友,请以我的荣誉为誓,”查拉斯图拉答道:“你说的一切都不存在:没有魔鬼,也没有地狱。你灵魂之死,还比你的肉体快些:不要害怕罢!”
走软索者不信任地抬眼望他:“如果你的话不错,”他接着说,“那么,我并不因为丧失生命,而真牺牲了什么。我差不多只是一匹兽,人们用棍子和少量的食品,使我学会了走软索。”
“不然,”查拉斯图拉说,“你使危险成为你的职业;那并无可轻蔑之处。现在你殉了你的职业:所以我将亲手埋葬你。”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话,走软索者没有答话;但他移动他的手,像是寻找查拉斯图拉的手,表示感谢。
七
这时候,黄昏已经降临,市场早为黑暗所覆盖。群众渐渐地四散,因为好奇和惊怕也疲倦了。查拉斯图拉坐在死者旁的地上,沉溺在思潮里:他忘却了时间。最后,夜来了,一阵冷风吹过这孤独者。查拉斯图拉立起来,他向自己的心说:
“真的,查拉斯图拉今天渔捕的结果太好了!他不曾捉到人,倒捉到一个尸体。
人生是多灾难的,而且常常是无意义的:一个丑角可以成为它的致命伤。
我将以生存的意义教给人们:那便是超人,从人类的暗云里射出来的闪电。
但是我隔他们还很辽远,我的心不能诉诸他们的心。他们眼中的我是在疯人与尸体之间。
夜是黑暗的,查拉斯图拉之路途也是黑暗的。来罢,僵硬如冰的同伴!我背负你到我将亲自埋葬你的地方去。”
八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便掮了尸体,开始上路。他还不曾跨到百步,一个人溜到他旁边来,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话。
——吓!这说话的人竟是那塔中的丑角!“啊,查拉斯图拉,离开这个城市罢!”这丑角说:“恨你的人太多了。善良者正直者恨你,称你为他们的仇敌,他们的轻蔑者;正宗信仰的信徒恨你,称你为群众之洪水猛兽。人们笑你还是你的幸运:你说话实在太像一个丑角了。你把自己和这死狗结成伴侣,也是你的幸运;你今天的自辱救了你的性命。无论如何,离开这城市罢,否则我这活人明天又得跳过一个死人了。”
这人讲完了这些话,便消失在夜里;查拉斯图拉继续取黑路前进。
在城门边,掘坟穴的工人遇见了他:他们用火把照照他的面部,认出他是查拉斯图拉,而刻薄地讥讪他。“查拉斯图拉背负着这死狗:了不得,查拉斯图拉又变为掘坟者了!我们的手太干净,不值得去埋葬这匹兽。查拉斯图拉想偷魔鬼的食物吗?去罢,祝你用餐时好福气罢!只要魔鬼不是一个比你高明的偷儿就好了!他也许两个一起都偷了,吃了!”他们并头笑着。
查拉斯图拉不回答什么,向前迈步着。他沿着森林与泥地走了两个小时,听到许多饿狼之呻嚎;忽然,他也觉得饥饿起来。他便停在一个四无邻居而内有灯光的屋子前。
“饥像饿强盗似地追着了我,”查拉斯图拉说,“在森林与泥地间,深夜中,饥饿抓住了我。
我的饥饿有些奇怪的恶习。常常餐时刚过,它来了,今日它却整天不曾来:它曾在什么地方逗留着呢?”
查拉斯图拉敲敲那屋子的大门。一个老者拿着一盏灯出来,他问:“谁到我这里来,谁到我恶睡里来了呢?”
“一个活人与一个死者。”查拉斯图拉说,“给我一点饮食罢;我昼间忘却了这件事。智慧说:飨饿者的人,同时也安慰自己的灵魂。”
老者进去,立刻拿了面包与酒出来,给查拉斯图拉。“这是一个对于饿者很不利的地方,”他说,“所以我便住在这里,人与兽都来找我这孤独者。但是,请你的同伴也喝点吃点罢;他比你还疲倦些呢。”查拉斯图拉说:“我的同伴死了;我不容易劝他做这件事。”
“这于我毫无关系;”老者埋怨地说,“谁敲我的门,就得接受我给他的食物。吃罢,祝你们前路平安!”——
接着,查拉斯图拉信任着星光与路又走了两小时之久:他有夜行的习惯,并且喜欢正在睡着的一切。当东方刚发白时,查拉斯图已在一个前无去路的深邃的森林里。于是他把尸体放在一个和他等高的空树里,——因为他想使饿狼无法找到它,——自己便躺在地下的苔上。他立刻熟睡了,肉体虽倦,灵魂却是平静的。
九
查拉斯图拉睡得很久;不但黎明,连早晨也从他脸上溜过了。最后,他睁开眼睛来,向寂静的森林投了惊诧的一瞥,又惊诧地看看自己。接着他迅速地站起来,像一个忽然发现陆地的水手;他叫出一声快乐的呼喊: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真理。他向自己的心说: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我需要同伴,活的同 伴,——而不是任我负到无论什么地方的同伴或尸体。
我需要活的同伴,他们跟随我,因为他们愿意跟随自己,——无论我往什么地方。
一线光明在我心里破晓了: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向群众说话,而应当向同伴说话!查拉斯图拉不应当做羊群之牧人或牧犬!
从羊群里诱夺去许多小羊,我是为这个来到的。群众和羊群会因我而激怒起来:查拉斯图拉愿意被牧者们视为强盗。
我称他们为牧者,但是他们自称为善良正直者。我称他们为牧者,他们自称为正宗信仰的信徒。
请看那些善良者正直者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请看各种信仰的信徒罢!谁是他们最恨的呢?他们最恨破坏他们的价值表的人,破坏者,法律的破坏者:——但是这人正是创造者。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而不是死尸,也不是羊群或信徒。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他们把新的价值写在新的表上。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共同收获者:他认为一切都成熟了,等待着收获。但是他缺乏百把镰刀:所以他愤怒地扯拔着穗实。
创造者所寻找的是同伴们和善于磨锐镰刀的人。他们将被称为破坏者与善恶之轻蔑者。但从事收获而庆祝丰收的,会是他们。
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创造者,查拉斯图拉所寻找的是共同收获者和共同庆祝丰收者:羊群牧者与尸体,于他有何用处!
但是你,我的第一个同伴呀,在和平中安息了罢!我已经小心地把你埋在这空树里;我已经把你密藏着,不致为饿狼所侵害了。
但是,我得离开你,时候已经到了。在两个黎明之间,我得到一个新真理的诏示。
我不应当是牧人或是掘墓者。我决不再向群众说话;同时这是最末一次,我向一个死者说话。
我要加入创造者之群去,加入那些收获者庆祝丰收者之群去;我将给他们指出彩虹与超人之梯。
我将唱歌给独居者和双居者倾听;谁还有耳朵听不曾听过的东西,我将使他的心充满着我的祝福。
我向着我的目的前进,我遵循着我的路途;我越过踌躇者与落后者。我的前进将是他们的没落。”
十
查拉斯图拉向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忽然他向上投掷诘问的一瞥,因为他听到天空中有尖锐的鸟叫。看呵!一个鹰浮在天空中画大圈儿,悬挂着一条蛇,不像一个俘获而像一个朋友:因为这蛇绕在它的颈上。
“这是我的鹰与蛇了!”查拉斯图拉说,而满心欢喜起来。
“太阳下最高傲的动物呵,太阳下最聪明的动物呵,——
它们为侦察而来的。
它们想知道查拉斯图拉是否还生存着。真的,我现在算是生存着吗?
在人群里,我遇到的危险比兽群里还多些;查拉斯图拉走着危险的路途。让我的鹰与蛇指点我罢!”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记起森林里圣哲的劝告。于是他叹息着向自己的心说:
“我希望我更聪明些!让我从心的深处再聪明些,像蛇一样罢!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祷求我的高傲陪伴我的智慧!
如果将来智慧竟舍弃了我:——唉!它是喜欢逃遁的!——至少我的高傲还可以和我的疯狂继续同飞罢!”——
——查拉斯图拉之下山如是开始。
三种变形
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赤子。
许多重负是给精神,给强壮忍耐而中心崇敬的精神担载的:精神之大力要求重的和最重的负担。
“什么是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它便骆驼似地跪下,承取一个真正的重负。
“英雄们,什么最重的?”能担载的精神如是问,“说罢!
让我载着,让我的大力畅快畅快罢。”
自卑以损伤高傲;显露疯狂以讥讪智慧:这个是不是呢?
正当自己的主张庆祝胜利时,而抛弃了这主张;爬上高山去挑拨诱惑者:或是这个罢?
以知识之果与草自养,为着真理而使灵魂受饿:或是这罢?
患病而拒绝安慰者,交给永不会了解你的愿望之聋聩:或是这个罢?
只要那是真理之水,不顾污秽地跃入,而不嫌恶冰冷的和发热的蛙:或是这个罢?
亲善我们的轻蔑者,伸手给想使我们惊怕的妖怪:或是这个罢?
这一切重负,勇敢的精神都担载在身上,忙着向它的沙漠去,象负重的骆驼忙着向沙漠去一样。
但是,在最寂寥的沙漠中,完成了第二变形:在这里,精神变成狮子;他想征服自由而主宰他自己的沙漠。
在这里,他寻找他最后的主人:他要成为这主人这最后的上帝之仇敌;他要与巨龙争胜。
谁是那精神不愿称为主人与上帝的巨龙呢?“你应”是它的名字。但是狮子之精神说,“我要。”
“你应”躺在路上,侦候着狮子之精神;它是一个放射着金光的甲兽,每个鳞上有“你应”的金字!
千年来的价值在这些鳞上放光。这最有权力的龙如是说:
“万物之一切价值——它们在我身上闪耀。
一切价值都已创造。而一切已创造的价值——那就是我,真的,‘我要’是不应存在的。”这龙如是说。
兄弟们,精神之狮子用处何在呢?那谦让崇敬而能担载的骆驼不已够了吗?
创造新的价值,——狮子亦不足为此:但是为着新的创造而取得自由,——这正需要狮子的力量。
创造自由和一个神圣的否定以对抗义务:兄弟们,这是狮子的工作。
取得创造新价值的权利,——这是崇敬而能担载的精神最可怕的征服。真的,这于它是一个掠夺与一个凶恶的食肉猛兽的行为。
从前它曾爱“你应”为最神圣之物:现在它不得不在最神圣之物里,找到幻谬与暴虐,使它可以牺牲爱以掠夺自由:
为着这种掠夺,我们需要狮子。
但是,兄弟们,请说,狮子所不能做的事,赤子又有何用处呢?为什么掠夺的狮子要变成赤子呢?
赤子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游戏,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是的。为着创造之戏,兄弟们,一个神圣的肯定是必要的:精神现在有了他自己的意志;世界之逐客又取得他自己的世界。
我向你们说明了精神之三种变形:精神如何变成骆驼,变成狮子,最后变成赤子。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这时候,他住在被称为彩牛的城里。
2015-06-15 16: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