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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纽伦堡到柏林
刘再复
这是第二次到德国,第一次是一九九二年应著名汉学家马汉茂教授(已故)的邀请到鲁尔大学作学术演讲。因时间太短仅到大学所在城市科隆游览了两天。那一次最让我高兴的是见到从未相逢的莱茵河和大诗人海涅的故居,还有建设了好多世纪才完成的雄伟的科隆大教堂。
此次到德国,则是受纽伦堡爱尔兰根大学国际人文中心主任朗宓榭教授的邀请,前去参加高行健国际学术讨论会。与会者有来自亚洲、澳洲、美洲等处的三十多位学者,加上欧洲和德国本地的学者,会场上的“人气”很旺。这年秋天,欧洲的秋色仍然十分迷人,只可惜经济危机的阴影覆盖着整个大陆,让人感到时代的萧索。在这种情境下,德国的教育部还能资助召开这么一个大型的作家研讨会,实在不简单。在欧盟的二十几个成员国中,德国几乎可谓“一枝独秀”,强过英国、意大利、西班牙等自不必说,它甚至也强于法国。我多次到法国,觉得那里的工人阶级仿佛已经消失,社会上只有旅游业、交通业、服务业、高科技等部门,所有的日常用品几乎都是“中国制造”或其他第三世界的国家所制造。连电灯泡也是中国制造。我和法国朋友开玩笑,“你们的光明来自东方”。其实,意大利、英国也是如此。据说英国的军装有一部分也是出自中国工人阶级之手。与欧盟诸国相比,德国倒是保留了许多传统的工厂和制造业,工人阶级尚未消失。
爱尔兰根大学的所在地是举世闻名的纽伦堡。这个城市既是纳粹的摇篮,又是纳粹的坟墓。纳粹从这里兴起,又在这里接受历史的审判。凡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它的名字。一九三五年九月十五日,希特勒在纽伦堡的文化协会大厅召开会议,通过了臭名昭著的反犹太人法律:《帝国公民权法》和《德意志血统和尊严保护法》,第一个“法”规定只有雅利安血统的人才有充分公民权,第二个“法”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公民籍和严禁德国人与犹太人通婚。这之后,纽伦堡政权还陆续公布了十三项补充法案,进一步剥夺了犹太人的新闻自由、娱乐自由和教育自由等,把犹太人打入贱民阶层。可以说,德国通向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血腥之路,就从这里出发。这是人类最黑暗、最可耻的种族灭绝的死亡之路。我们在大学校园里开了四天会,还赢得许多时间与德国的朋友谈论历史。所有的德国朋友都对纳粹的暴行感到耻辱。一九七一年十二月七日西德总理勃兰特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下跪,这一历史性的行为语言,典型地表明德国人具有真诚的忏悔意识。德国的忏悔意识,就是确认二战时期对犹太人的屠杀行为乃是德意志民族整个集体的“共同犯罪”,是集体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历史错误和历史罪行,每个德国人都负有一份责任。不仅纳粹头子负有责任,普通老百姓也负有责任。这种意识是对良知责任的体认。二战后的德国知识分子和德国人能够真诚地下跪体认,这是德国真正的新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西方与东方都经历了大灾难,都经历巨大的刻骨铭心的死亡体验,但战后的德国人和日本人表现不同,直到今天,日本的政客还在年年参拜他们的靖国神社。他们只想向屠杀中国人的“战神”下跪,绝不在南京万人坑前的三十万中国亡灵之前下跪。和德国不同,日本对其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恶,一直死不认账。如此不认账,怎能“靠得住”?怎能让中国人放心?对待二战的浩劫和它所造成的巨大灾难,德国人有种诚实的态度而日本却没有。东西方两种行为语言表明:德国战后确实砍断了战争的尾巴,而日本人还保留着,甚至还翅得高高。
在纽伦堡与德国朋友的交谈,总是很高兴,也才明白他们何以具有如此清明的忏悔意识。他们说,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兴登堡任命希特勒出任政府总理之前,即一九三二年的国会选举中,纳粹党就获得一千三百七十万选票,二百三十个议席,成为第一大党。因此,可以说纳粹头子希特勒能登上“总理”宝座,是大家即当时的德国民众用选票把他选上的。纳粹党的名称多么好听:“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又是“国家”,又是“社会主义”,又是“工人阶级”。结果民众被迷惑了,他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最疯狂的呐喊和手中的“民主选票”把一个跳梁小丑般的暴君拥上历史舞台。今天,德国新一代不能忘记这一历史教训,不能忘记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狂热导致了罪大恶极的法西斯主义。
也许是受德国朋友的感染,我到柏林顾不得去逛大街和阅览博物馆、艺术馆,先去观看郊外的“集中营”。这个集中营规模比不上奥斯维辛集中营,也没有奥斯维辛那么多嚇人动闻的血腥故事,但毕竟可以再看一遍集中营的刑具、肤发、机枪和纳粹们如狼似虎的图片以及只剩下一张人皮的犹太人的照片。人类是不可以丧失纳粹集中营的记忆的。遗忘,就意味着堕落。倘若集体遗忘,那便是集体堕落。而堕落的结果将是重演惨绝人睘的历史。
观看了集中营之后,我们才放心好好地看了看柏林市,看看发生过著名纵火案的帝国大厦,看看勃兰登门和门前的喜剧性大街,看看让人想起种族灭绝的犹太纪念碑林,看看让德国实现统一的“铁血宰相”俾斯麦的雕塑,看看马克思和恩格斯铜像,看看爱因斯坦曾经在那里教过书的洪堡大学,看看海森喷泉和柏林大教堂,看看闻名于世的博物馆岛和岛上的老馆与新馆。这之间还到波斯坦看看波斯坦风车和无忧宫。奔走了整整四天,才明白柏林不是纽约,不是洛杉矶,不是伦敦,不是巴黎,不是东京,不是上海,不是香港,它没有成群的摩天大楼,没有恐龙似的现代大建筑。它仿佛是无数小镇组合成的城邦。它宽广而不密集,博大而无险峻,在城市游走没有高楼的压迫感,反而有乡间的轻松感。我喜欢这种现代城市,只是困惑于三、四十年代它怎么成了那个名叫希特勒的大野心家的跳梁舞台。臭名昭著的第三帝国的中心就在这里吗?帝国的无数咆哮,疯子的一个接一个的杀人指令就从这里发出的吗?把千百万人类的仇恨烈火煽动起来、然后投入血海腥风的司令部就在这里吗?让全人类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经受了两次死亡大体验的策源地就是那一座大厦、那一道城门和那一角落里的地下室吗?柏林呵柏林,柏林中心地带的每一座建筑都有一番故事,我在这里阅读柏林这部书,是在阅读野心史,阴谋史,战争史,血腥史,分裂史,耻辱史。除了这些“史”之外,还阅读了苦难史,犹太人的苦难史。此次柏林之旅,给我留下最深印象也让我最受感动的是“犹太博物馆”和“大屠杀纪念碑”,尤其是后者。这不是一座碑,而是由二千七百一十一块水泥石碑组合成的巨大碑林。两千多块石碑,每一块都有0.95米厚和2.38米高,全镶嵌在高矮不平的路面上。这是了不起的旷世杰作:了不起的思想,了不起的规模,了不起的建构。一看就让人惊心动魄,就想起犹太人被屠杀的历史大惨案。在观看瞬间,我本能浮起的意念是:这些石碑是六百万犹太人的鲜血凝成的;这些碑石每一块都在见证人类的耻辱和人性的残暴;这些石碑是德国经历了战火的洗劫而留下的良心。因为这不是犹太人建造的,而是一九九九年德国议会通过决议建造的。这座纪念碑表明,德国人的忏悔是真诚的,他们用钢筋、水泥也用负疚之心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筑一座牢不可破的见证物,每一块碑石都是一面镜子,每一面镜子都在照射和拷问自己的良心。除了纪念碑之外,这里还有一个地下“资讯厅”,将近八百平方米的展厅里展示着犹太人苦难的命运。德国人在自己的都城里建设犹太人被屠杀的纪念碑和他们造成犹太人苦难的见证厅,用两千多块坚硬的石碑告诉世界:他们犯下的历史罪恶是铁铸的事实,是不容抹杀、不容忘却、不容淡化的事实,必须永远面对这一绝对事实。唯有面对,才不愧是产生过歌德、康德、贝多芬、爱因斯坦的故乡,唯有面对,德国才能重新赢得国家的荣誉和世界的信赖。
在柏林游览了四、五天之后,我觉得应当在这里居住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应当读读这里的每一座著名大厦,每一条著名的街道,每一尊不寻常的雕塑。这才是历史,活的历史,真的历史,让每个人都要想到“责任”、想到耻辱、想到人性黑暗的历史。时间太短了,最后只能选择去看看分裂为东德和西德的那个时代的历史痕迹了。去看看柏林墙,“不到长城非好汉”,不看看柏林墙,能算到过柏林吗?
刘莲见到柏林墙时非常兴奋,立即在墙上写下“奔向自由”四个字。柏林墙早已拆除了,留下让人观赏的只剩下大约百米长的墙壁上,被艺术家与旅客涂上各种图案与文字,小女儿这四个字像四点小水滴汇入大海,恐怕没有人会认真去读一读,但它反映了人类向往自由的天性。如同人类生来就具有爱美的天性一样,爱自由也是一种天性。爱美与爱自由的天性是任何概念、任何学说、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所以,我瞥了一眼柏林墙就升起一个普通的但又是唯一可用的词汇:愚蠢!建筑围墙的当权派多么愚蠢!他们想用一堵围墙去堵住千百万响往自由的心思,想堵住德国人相亲相聚的潮流,这只是一种妄念。如果筑墙者聪明,他们应当给围墙内的人民多一点自由与幸福。自由、幸福等普世要素才能构成温馨的磁场,才能让人热爱所在地的生活而不去作“突围”的冒险。二战后,德国分裂成两半,这是上帝对德国的惩罚。分裂四十年后,围墙倒下,德国又赢得统一,这是历史给予德国的一种新的期待。是期待“强大”吗?是期待“第四帝国”的兴起吗?不是,伤痕累累的历史所期待的是不要继续东西对峙,是不要再发生血腥战争,是不要让人类再作大规模的死亡体验。
2011.12.8
2015-05-08 08:13:33